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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接龙文……持续咕咕中。
还给他。
他听见御堂这么说，他的瞳孔茫然地跟随着御堂嘴唇开合，他的舌头在头脑理解之前，便擅自重复着那人脱口而出的词句。
他说还给他。
——凭什么？
佐伯克哉突然想笑，可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嘲笑些什么。他到底要他还些什么——他有什么可还的——又有什么能还的？
他被人背叛，他丢失自我，他被禁锢在自己的身躯里浑浑噩噩十几年，他一无所有，两手空空，他暴戾，他嫉妒，他憎恶，他带着满腔怒火，世界教给了他什么他便一一反加回去，喜欢的东西就去抢，不择手段，强取豪夺——可他唯一想要的那物却原来也不是靠抢能抢得来的。
他几乎已经要放弃了。午夜梦回他曾经将头靠在那人胸腹之间，紧闭着眼屏息轻数鼓膜传来的微弱心跳，夜风吹进来，窗户被晃得直响，怀中人偶身躯单薄，连那一点点被自己捂出来的热度都几乎快要消失殆尽了。那时他莫名感到恐惧，又间或生出几分不知来源的委屈，却又不愿撒手，反而任性地把人偶搂得更紧，在心里来来回回数了一圈，这才依稀记起自己其实仍旧是孤单一人，周围并无什么可以依靠倾诉的爱人朋友——他当然没糊涂到忘掉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如此说来，倒也可以说是咎由自取。
佐伯克哉本来就是孤身一人的。
可面前这人——御堂孝典，按着他的肩膀，头俯下来，眼神清明，又有痛惜，金石般的音色尾上带着细微的颤，却又分明不是出于恐惧或抗拒——即便这两种情绪他也多久没听过了——盯着他的脸，叫他把“他”，另一个“佐伯克哉”，还给他。
于是他真的笑出来了。他双手被缚，弯不动腰，只把眼神直挺挺回望过去。御堂孝典不为所动，只把眉拧得更紧，迥异于人偶的表情方才还令他不忍亵渎，可无名业火顺着脊髓烧上来，脑浆被煮沸了在颅内翻滚蒸腾，此刻他只想将这一切全都破坏殆尽。
“凭什么？”
他笑得厉害，双瞳被恶意熏蒸得发干。他抬了抬手，在金属碰撞的声响中抬起腿，用膝盖顶了顶御堂整齐的西装裤内侧。御堂一惊，松开他离开床沿连退着了几步，窗外雨幕的噪音隔断了佐伯的视线，不过那并没什么妨碍，毕竟他即使闭着眼睛也知道如何才能把这人撕碎了生吞下去。
“——看来两个月见不到‘我’，御堂部长很是寂寞啊。不必那么着急，虽然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但我也是‘佐伯克哉’，”他眼神发亮，嘴角勾起险恶的弧度，“不管您有多欲求不满，我都会操到您舒服得欲罢不能的，如何？”
他听见那个名字之后就不再说话了——而他积攒了很久的勇气才投向自己的视线也就随之掉下去，落进重重络络的被褥里。
他依旧面无表情，不过那样的脸御堂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上一次，他给了他一个拥抱，而那男人喃喃说着自己哪里也不会去：声音很轻，好像根本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样的佐伯克哉倒是很有些熟悉感了，然而这一次，御堂的手却死死绞住了床单。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问出那种问题，更不用说是在热吻之中——他多怀念那对嘴唇啊，可是他的克哉不会那么吻他。
那是狂信徒献给神像的朝圣，很烫，燃料却并非情人间的热情，而是心血枯败的死灰。
他不是自己在等的佐伯克哉，而从对方的神情判断，自己恐怕也不是他想吻的人。
“……佐伯？”
然而他还是叫了那个名字。
但对方却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怏怏抬起脸，又很快落寞了下去。
“你还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佐伯自嘲地笑笑，仍旧不看他：“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吧。”
“……你把那家伙打成了重伤。”御堂的眼前闪过那天酒店房间里比夕阳更红的血色，也垂下了头：“然后你跟他一起被送上了救护车。之后的两个月，你一直没醒过来。”
佐伯眼皮都没抬：“他活该。”
“或许是吧。”御堂终归不喜欢漫无边际地打哑谜，“可你又是怎么回事？”
然而极其罕见的，眼前的男人却放弃了漫无边际兜圈子的机会，而是直截了当地回敬了：“我不知道。”
熟悉的回答让御堂无名火起，但佐伯终于是看了他一眼。
“不过你说的对，不管你认识的佐伯克哉是谁，都不是我。”
显然对他的坦诚始料未及，御堂在他面前愣住了。
他原本有这么生动的表情吗，那念头无缘无故地冒了出来——自己都不记得了。
至少这并不是梦境。想来也知道那个神棍送给他的东西不可能这么廉价——然而知道御堂切实就站在自己面前，克哉只觉得多看一眼都是非分。所以他利落地起了身，向外走去。
“你去哪——？！”
御堂迅速地拦住了他，也对，那个人一向不识时务，从来都不懂知难而退。
好在现在自己已经明白了。
“……已经说过了。我是跟你没关系的人。”他回过头，用尽全力勾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所以，我去哪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你……”
御堂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怒色。
他这表情克哉还算有些印象，毕竟这是他面对自己时最常见的姿态——那当然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记忆，所以克哉近乎生出了开玩笑的心情——好不容易有机会看见他动起来的样子，至少给他看些新鲜的脸吧。
他没想到下一秒御堂就满足了他。
在那双通常无神的眼露出盯紧猎物的狠绝时，克哉已经错过了他的机会。他借用的身体到底躺了几个月， 不合常理的蛮力使不出，御堂就轻而易举地把他甩到了床上。随着金属碰撞的脆响，手腕上缠绕的温暖迅速冷了下去。
克哉望了望手腕上的枷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是我的东西……”
但显然他需要处理的事并不止于此。
“…如果你说……你不是佐伯克哉……”因为御堂紧紧揪住他的衣襟，气息也一味逼近了过来：“那就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啊……”
他皱起眉，眼神冷静锐利：“你是谁？” 暴雨又降下来了。 在忽然盖下来的倾盆之雨和狂澜之中，只有御堂站在原地。他衣冠不整，疲惫与他如影随形，可此刻他扬着下颌，绷紧清俊的面容，将审视般的目光投向佐伯克哉。 御堂之前展现的所有柔和都被敛了起来，他的眼睛变得沉冷，像湖面上结起薄冰。佐伯克哉感到正被洞察着，呼吸滞涩起来。他不可避免地联想到这双眼睛那玻璃般空洞的样子，只能映照出佐伯克哉自己的脸——险恶的、愤怒的、茫然的、悲哀的脸。 御堂用手指触了触自己的唇角，那里被佐伯克哉鲁莽的吻撞得有些发红，像火焰轻燎而过的烫痕，而在决绝地吻上那双嘴唇的瞬间，佐伯克哉确实是看到了冲天的火焰的，照亮一切，揭示一切，令每个角落都熠熠生辉。 而御堂现下的反应却令佐伯克哉意识到，御堂之前说“我爱你”这句话的落点并不是自己——对现在的佐伯克哉来说，这是一个没有问题的答案、是一句偷来的告白。 这是显而易见又理所当然的事情。佐伯克哉先前燃起来的悸动，是注定要被熄灭的虚假烟火。而想必现在自己脸上的神情一定十分异常，因为御堂已经防备地抱起了双臂，他皱着眉，面容在灯光下显得冷峻。 “御堂先生。” 佐伯克哉唤他，长久未曾言语的嗓音嘶哑粗砺，他看到御堂的神情微微变了，显示出倾听的样子。克哉将这个细节收进眼底，莫名生出点感慨来——他在听。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佐伯克哉和御堂的“交流”，仅仅是一出滑稽的独幕戏，他是唯一的观众，也是唯一的演员。 而此刻他在听。 佐伯克哉知道，御堂可不会相信什么失忆的鬼话。他的所有谎言在御堂面前同等的无意义，他只能坦诚以对。于是他撑着绵软无力的四肢，从床上直起身来，真正地面向了御堂。 他看到灯光摇曳着洒在御堂肩膀上，闻到到空气里还弥漫着雨的潮湿，身上的织物绵软细腻，熨帖地提供着舒适的温度，他甚至，甚至还能回忆起御堂嘴唇的触感——石榴里的这一切都真实得无从挑剔。 佐伯克哉终于来得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被禁锢在这具不能移动的躯体里。先前他以为这是一场判决，但现在看来却并非这样…… ——你以为你的罪仅只于此？ 脑海里又回想起幻象对他的指责，像是一句来自未来的宣判，而他的罪孽已经注定。 自己……做了什么？ 在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问出了口。 而御堂仅仅是沉默地看着他，这种沉默让佐伯克哉从心底漫上不祥。他突然又想到那双玻璃珠似的眼睛，在那具不言不动的人偶后面，也有一个灵魂蕴着愤怒和绝望，沉默地看着他。 有什么东西在沉默中滋长了。 然后御堂叹了口气，靠在墙上揉了揉太阳穴，佐伯克哉看到疲惫和些许的苦涩又泛上了他的眉眼。他瞥向佐伯克哉，搭在额上的手指有些抖。 “泽村。” 御堂只说了两个字，就令佐伯克哉遍体发寒。 佐伯克哉原以为这是一场判决，一次服刑。 而现在看来，这只是他的罪证。
想也知道，那个人自始至终高傲不逊坚定不移，又怎会像他妄想的那样和他一起堕落。
窗外密布乌云，仿佛即将暴雨。佐伯被放置在陌生又莫名熟悉的起居室一动不能动，像是被冻结在了时空与正负的间隙，再向着黑洞坠落下去。
他沉默着，听见门轴转动的声音，接着是什么人靠近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外面狂风吹着玻璃作响，微弱的天光散进来，从背后晕开御堂孝典肃杀的轮廓。佐伯克哉看着他——他太久没见过那双眼睛亮起光来的样子了。御堂就站在那里——站在床边，皱着眉，嘴角绷紧，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样，盯着他，身影熔进光里。
几千米银紫色的闪电奔腾着从天边落下。御堂就在这时向他伸出了手。
佐伯克哉久违地感到了一种本能的悸动。这和他每次注视着人偶御堂、掌心感受到人偶左乳斜下轻微搏动之前的恐惧略有不同。他注视着闪电——他在暴风与雷电中平静地注视着御堂孝典，仿佛蜉蝣窥见宇宙的一个缩影。御堂侧坐在床边，一点一点降下身体。那张肃丽的面容俯下来，比人偶更多几分活气，窗外紫雷映得他垂下来的那绺额发如电，却也难掩满面遮不住的疲乏与困倦。那对长睫与带着青黑的下眼睑在佐伯视野中逐渐放大，最终停留在一个可以轻而易举亲吻的距离。
雨幕被闪电撕裂了。佐伯克哉睁着眼，忘了呼吸，嘴唇干涩，似是等待。
御堂的手指抚摸上来。有那么一瞬间佐伯以为那会盖住他的视线，就像他每一次对视时对人偶做的那样，可它们只是轻柔地梳着他的乱发。御堂的手指抚摸上来——从眉骨，到眼角，再到嘴唇。佐伯几乎感到惶恐——随即失笑，他是已经认罪的囚徒，那个石榴、这个石榴中的御堂孝典，无论给他怎样的判决，他都甘之如饴。
御堂柔软的指腹如同蝉翼般摩挲着他的嘴唇。“欢迎回家，佐伯。”他听到法官说，“……你还想要睡到什么时候，快点醒过来。”
御堂沉默了一会。
“我爱你，克哉。”他这样说道。
暴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残存的雨滴落下来，滴在佐伯的眼睑上，带着余温。
怎么会这样呢？
原来是这样啊。
佐伯克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从被冰冻的躯体中解脱了出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由将御堂压在了身下。雷火在他脑中狂风过境，素来引以为傲的理智与头脑全然无用，因为爱情早已降临在他头上，他竟浑然不知。他胡乱揪着御堂的马甲，把嘴唇撞在对方嘴唇上，他已经没有资格——不，他有；他几乎毁了御堂——可这具躯体分明温暖如初；他只会带来伤害——可是御堂刚刚说，他爱他。他眼里燃着火，大脑沟回分成派系混乱交锋，还忘了解御堂的皮带，这才令他震惊中甩开佐伯无力的肢体、大步退开去。
御堂惊魂未定，甚至没顾得上自己被扒掉一半的马甲。他睁大眼睛，打量着从床上支起半个身体的佐伯，嘴角快乐地上扬——然后垂了下去。
他皱起眉，眼神冷静锐利：“你是谁？”
然而御堂当然比他仁慈的多。他尚且能知可感，所以当那个人的手掌覆过来，缠上他的五指押紧，他忽然觉得不能动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更何况那时御堂的面孔闯进了他固定的视线之中。
他感到无比诧异，自己的身体是如何维持着死水般的平静——好像一副铁棺四壁落底，把他胸口澎湃着的冲动尽数关死了。想来他有多久没见过那个人作出任何表情，遑论是如此赤裸的忧心。
他竟然是看着自己的。
话虽如此，越是蓬勃的生灵便越禁不住空洞的凝视。他当然知道御堂为何只看了他几眼就低下头，只不过他不懂那个人为何显得如此痛苦。显而易见的自己依旧是他痛苦的原因，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觉得御堂应该开心。
虽然他确实是在笑了。
“抱歉……公司里的事情太多，手续很快就办好了，然后我就接你回去。”御堂重重握了一下他的手，又徒然留下一仗抓不住的余温。然后他堂皇地向后退，语气平静到冷酷，高高在上地坠下来：“你可是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回来以后打算怎么补偿我？”
事实上佐伯克哉已经想过很多种方式，在过去的一年之中，他也不厌其烦地问过御堂，他更喜欢哪一种——不过他的讨好和御堂此时的质问落进了同一个归宿，在一潭死寂之中无谓地下沉。
没有任何回声。
“……”
周而复始地尝试着相同的事以期不同的结果若是疯狂的定义，那御堂明显比他要理智。因为他没等到回答，就没再说过话——好像很久以前他最后抛给自己的机会，一闪便逝，下落已不明。
然后他转身走了。
狭长的阴影随之在克哉眼前的天顶上漫无边际地扩散。
事到如今他依旧学不会易地而处，毕竟他注视着那具人偶无数个日夜，却从未想过他或许就被囚禁在那双空洞的眼眸之后。
倘若御堂在这里，那自然没有什么干系。纵然他有无数说不出口的愧疚和悔恨，于那人而言也无关紧要。可他走了，这无用的身躯无疑就是最绝望的监禁。那时他陡然想起御堂的感受怕是比自己的恐怖的多，毕竟自己尚能期待御堂的光顾，而自己每次转回他的眼前，怎么想都与酷刑无异。
可他还能做些什么。他不可能将那样的御堂弃之不顾。说来荒唐最初他笃定这只是御堂想出的脱身之法，不过日久经年，他意识到那或许只是单纯的报复。每一天他都感觉自己离终末更近了一步，而滑稽剧的落幕从来伴随着嘲笑。
事已至此，他早已放弃思考。死气沉沉的御堂正从他身上汲取生机，然而他对自己奉上的牺牲不屑一顾，和自己许诺的其他一起，径直扔进了坟场。他没有挣扎的意思，选择那个结局的并不是御堂。
但现在的佐伯躺在病床上，突然意识到，或许他连追上御堂一起堕落的资格都丧失了。
于佐伯克哉而言，那颗石榴算是个新的梦魇。
在那个夜晚，黑衣金发的恶魔出现在卧室的床沿边，嘴角像是被夜风扬起，压低帽沿向他致意。
“您不想救他吗？”
佐伯克哉当然清楚他指的什么：御堂还被他抱在怀里，瘦削、虚弱、呼吸低微。他的眼皮还在颤动着，佐伯克哉判断不了此时他是否熟睡，而也许再过几天，那双眼睛就会被永远地掩藏在眼睑底下，变成两座尘封的墓地。
他几乎没去在意恶魔的企图，也无暇考虑所谓的妄言拯救是否过于傲慢，自己也许并无资格踏进那个门槛。
他只是捏着那颗艳红的果实，手指用力到令它汁液流淌、芳香四溢。他将它举到唇边，连皮带肉，连籽核带汁液地咬下、嚼碎，将它的苦涩和腥甜如数咽下喉咙。
之后在朦胧的睡意和幻觉中，他不停地看到一些片段，以亲历者的身份看着：他站在某栋大楼下面，看到御堂在大雪中朝他跑来，雪花落满他的发丝和肩膀；他看到御堂和他并肩而行，扬起意气风发的笑容，彼此十指紧扣，他听到自己对御堂说：和你一起，我能把世界握在掌中。
他看到繁华的夜景，霓虹灯隔着玻璃在房间内晕染，意识到自己正站在落地窗前。这幅画面实在充满即视感——也许回过头就能看到御堂正躺在浸透月光的床上，不言不语，毫无生气。
他深吸一口气，却感到背脊陷入了某个怀抱。
“偶尔，也依靠我一下吧。”
他听到御堂轻声细语。而包容的、珍惜的感情，就从对方的臂膀和胸膛流淌过来。
佐伯克哉回身，看到御堂的脸上满是担忧——光是想象就足够卑劣了，况且他又怎么想象得出这人爱他的神情？
而自己的样子一定十分异常，以至于这个御堂伸出手，手指划过他的眼角，温热的掌心贴上他的面庞。
“你在想什么？”
这个御堂皱着眉问他，漂亮的眼睛眯起来。佐伯克哉叹了口气，覆上御堂的手背——他很久没能从他身上感觉到这样的温度了。
他凝视着御堂。
“我的罪。”佐伯克哉说。
而话音刚落，亲昵的气氛就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中消弭了，佐伯克哉看到这个御堂的眉眼迅速地冷了下去，嘴角也险恶地绷紧。灯光摇曳着，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你以为，你的罪过仅只这些？”
佐伯克哉忽然感到刺痛，是御堂的手指用力，圆润的指甲陷进了他脸部的皮肤里，留下月牙般的淡痕。
“你以为，你还有悔改的余地？”
御堂的声音低沉，像一场严厉的审判。佐伯克哉站在空旷的庭上，而那具失去光彩的人偶，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法庭的中央。
判决下达了。
此刻佐伯克哉不能动、不能言，身体和手指都被灌满了铅。他的眼睛就这样干涩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连眨一下也是奢望，而他罪恶的灵魂就此被禁锢在这具苍白的死躯里。
“……一点也不好笑啊。”
他听到御堂的声音，却连扭头都做不到。
他已经很久没有试着那样弯起嘴角了。
红酒瓶和厨房地面的瓷砖发出剧烈的碰撞声，而在鲜红的液体四散溅开的前一秒他已经飞快踩着门槛冲回到了屋里面。客厅里没有开灯，窗户都关得死死的，落地窗前遮光帘早上出门前便被拉了开，霓虹夜色朦朦胧胧从纱帘外透进来，意大利真皮沙发上人影一动不动，安坐如常。
他攥住那人肩膀，指关节凸起，快要爆出青筋。他膝盖一软，于是顺势单膝跪在茶几旁边、沙发面前。
“你刚刚、说了什么？”
房中一片沉默。
“你再说一遍、”
“……说点什么吧……”
“我就在这里……”
“……御堂。”
没有人说话。那具过分瘦弱的肉体只是随着他手臂来回的频率苍白地摇晃着，黑暗中细长的脖颈连接着一个头颅骨架的阴影，下颌在喉结上下晃动，像是什么时候就要支撑不住、彻底折断了似的。东京都心高级公寓的顶层豪宅隔音能力优秀到无可挑剔，不夜城车水马龙，却只能听得见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垂下了脖子。手指失了力，却仿佛被粘在那件显得过于松垮的真丝衬衫的上臂上。他借着力，缓缓站起身，抬了头，拖着脚一步一步走到客厅与厨房的交界。客厅的灯还没关，无人理会的、浸着酒瓶碎片的红酒液淌出来，他停住脚，安静地看了一会那片晶莹的红色流进黑暗中，挨着了他的拖鞋、再柔和而无可阻挡地从绕着两脚流过去。他在那里站了一会，抬脚向厨房里跨，恍惚间好像听到什么玻璃破裂的锐响。
佐伯克哉闭上眼睛，然后睁开。他看见自己没来得及关上的冰箱门，装着奶酪的袋子卡在门口，内容物有一半掉了出来，挂在冰箱外面，摇摇晃晃。
打扫完了厨房和客厅的残骸，时针早已经转到了后半夜。
红酒自然是没得喝了，他倒了两杯牛奶端进客厅，其中一杯放在茶几上，顺便把上面另一杯早就凉透了的咖啡连同杯子一起扔进洗碗池。客厅里仍旧安静，人影、沙发、落地窗甚至窗外的灯火都没有丝毫改变，早已打烊的大小商铺即便人去楼空，也仍旧不忘大开橱窗灯，照得全城一片灯火通明。他端着另一杯，把自己扔在沙发上，扭头端详人偶被身后霓灯映上些许嫣红色的脸。
……头发有些长了。
人偶睁着眼睛，只是偶尔眨一下，长而浓密的睫毛扇下来再重新扬上去。他下意识伸过手，那双睫毛在手心翕动两下，随即便安静地闭合了起来。
人偶的气息没有丝毫改变。
手从双眼逐渐下移，鼻梁，到颊侧，嘴唇，再到下颌。食指中指从喉结向颈侧横着划了不到一个指节的位置，微微用力按下去，屏着气，等了一会，感受着指腹下微弱的生命搏动。
他试着弯了一下嘴角，放下牛奶杯，撤下人偶腿上的摊子，把他横抱起来走到卧室里。
他停下了脚步。
苍白的月光下，枕头上放着一个鲜红的石榴。
一道黑影仓惶掠过长空，坠进不远处的树林里，凄厉的尖啸随之绽裂。
有些文化视渡鸦为不祥的征兆，另一些或许刚好相反。不过那些古老的象征意味早已淹没在了钢筋水泥之中，也只有远离闹市的人们才有机会听上几声。
不过那些人通常也不会在意。
“……我已经搬家到这附近了。”他对面的妇人显然不为所动，絮絮叨叨地继续着她的故事：“……有几年了吧。我的儿子还在病床上躺着，我也不敢走远。我有时候觉得他有反应了，眼皮动了，或者手指……可是每次医生来，他还是躺着。我觉得他可能只是跟我开玩笑……”
御堂抬起眼皮看了那女人一眼，有些诧异。他方才心不在焉听了许久，却没意识到声音的主人并不如他想象中一般苍老。她显然还未知天命，只是她所经历的一切不在她断断续续的故事之中，而在她的眼神里。
那让他很像找面镜子照上一照，不过那时对方却停了下来。
“抱歉，我好像说的太多了。”
御堂勉强笑了笑：“……没关系，我还在等预约时间。”
“您也是来探病的吗？”
那并不是很困难的问题，然而御堂张张嘴，话却哽住了。他不在意把浅薄的善良敷衍给陌生人，然而他却不知道这样的寒暄将会通往哪里。毕竟，如果对方有心多问两句，他便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了。
还好那时，护士从长廊的尽头走了出来。
“御堂孝典先生。”探寻的声音大抵要重上一些，在空空荡荡的大厅里便突兀得怪异，而那年轻护工似乎也意识到了，下一句出口的话就压的极低：“您可以进去了。”
御堂等得有些久了，所以站起来的时候腿都发了僵。不过那并不影响他挺直了脊梁目不斜视地向前走，步伐利落地好像为了掸去身上的目光。
郊外的疗养院总有余地造得大一点，来容纳那些有钱又不喜欢被打扰的稀少病人。不过对于昏迷不醒的病患，场面更多是给旁观者看的。那些回廊御堂走得很熟络，而站在病房门口的警卫也懈于检查这个日日光临的男人，所以他畅通无阻地踏入了佐伯克哉的房间里，首先给门落了锁。
那是他们相处以来御堂养成的良好习惯，虽然他们正经的相处时间并不长，而且眼下那习惯也显得很无谓。毕竟那男人再怎么能耐，现下也是人畜无害地在病床上躺着。
和这两个月以来的每一天毫无区别。
自从泽村事件以后就一直如此。没有医生能给出解释，御堂也并不感到意外。那人的问题岂是十斤重的课本和几个学位能修好的——虽说作为法律系高材生的御堂确实能帮他摆平蓄意伤人的指控，然而他不醒过来，那些琐事就毫无意义。
御堂搬了把椅子坐到他的床边，视线刻意避过他毫无生气的脸，下落到他略长了的指甲上。
当然没有任何动静。
蓦然间御堂想起那女人说的话来。
“……一点也不好笑啊。”他自言自语着，嘴唇却弯了一弯。
还给他。
他听见御堂这么说，他的瞳孔茫然地跟随着御堂嘴唇开合，他的舌头在头脑理解之前，便擅自重复着那人脱口而出的词句。
他说还给他。
——凭什么？
佐伯克哉突然想笑，可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嘲笑些什么。他到底要他还些什么——他有什么可还的——又有什么能还的？
他被人背叛，他丢失自我，他被禁锢在自己的身躯里浑浑噩噩十几年，他一无所有，两手空空，他暴戾，他嫉妒，他憎恶，他带着满腔怒火，世界教给了他什么他便一一反加回去，喜欢的东西就去抢，不择手段，强取豪夺——可他唯一想要的那物却原来也不是靠抢能抢得来的。
他几乎已经要放弃了。午夜梦回他曾经将头靠在那人胸腹之间，紧闭着眼屏息轻数鼓膜传来的微弱心跳，夜风吹进来，窗户被晃得直响，怀中人偶身躯单薄，连那一点点被自己捂出来的热度都几乎快要消失殆尽了。那时他莫名感到恐惧，又间或生出几分不知来源的委屈，却又不愿撒手，反而任性地把人偶搂得更紧，在心里来来回回数了一圈，这才依稀记起自己其实仍旧是孤单一人，周围并无什么可以依靠倾诉的爱人朋友——他当然没糊涂到忘掉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如此说来，倒也可以说是咎由自取。
佐伯克哉本来就是孤身一人的。
可面前这人——御堂孝典，按着他的肩膀，头俯下来，眼神清明，又有痛惜，金石般的音色尾上带着细微的颤，却又分明不是出于恐惧或抗拒——即便这两种情绪他也多久没听过了——盯着他的脸，叫他把“他”，另一个“佐伯克哉”，还给他。
——凭什么？
于是他真的笑出来了。他双手被缚，弯不动腰，只把眼神直挺挺回望过去。御堂孝典不为所动，只把眉拧得更紧，迥异于人偶的表情方才还令他不忍亵渎，可无名业火顺着脊髓烧上来，脑浆被煮沸了在颅内翻滚蒸腾，此刻他只想将这一切全都破坏殆尽。
“凭什么？”
他笑得厉害，双瞳被恶意熏蒸得发干。他抬了抬手，在金属碰撞的声响中抬起腿，用膝盖顶了顶御堂整齐的西装裤内侧。御堂一惊，松开他离开床沿连退着了几步，窗外雨幕的噪音隔断了佐伯的视线，不过那并没什么妨碍，毕竟他即使闭着眼睛也知道如何才能把这人撕碎了生吞下去。
“——看来两个月见不到‘我’，御堂部长很是寂寞啊。不必那么着急，虽然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但我也是‘佐伯克哉’，”他眼神发亮，嘴角勾起险恶的弧度，“不管您有多欲求不满，我都会操到您舒服得欲罢不能的，如何？”
他听见那个名字之后就不再说话了——而他积攒了很久的勇气才投向自己的视线也就随之掉下去，落进重重络络的被褥里。
他依旧面无表情，不过那样的脸御堂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上一次，他给了他一个拥抱，而那男人喃喃说着自己哪里也不会去：声音很轻，好像根本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样的佐伯克哉倒是很有些熟悉感了，然而这一次，御堂的手却死死绞住了床单。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问出那种问题，更不用说是在热吻之中——他多怀念那对嘴唇啊，可是他的克哉不会那么吻他。
那是狂信徒献给神像的朝圣，很烫，燃料却并非情人间的热情，而是心血枯败的死灰。
他不是自己在等的佐伯克哉，而从对方的神情判断，自己恐怕也不是他想吻的人。
“……佐伯？”
然而他还是叫了那个名字。
但对方却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怏怏抬起脸，又很快落寞了下去。
“你还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佐伯自嘲地笑笑，仍旧不看他：“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吧。”
“……你把那家伙打成了重伤。”御堂的眼前闪过那天酒店房间里比夕阳更红的血色，也垂下了头：“然后你跟他一起被送上了救护车。之后的两个月，你一直没醒过来。”
佐伯眼皮都没抬：“他活该。”
“或许是吧。”御堂终归不喜欢漫无边际地打哑谜，“可你又是怎么回事？”
然而极其罕见的，眼前的男人却放弃了漫无边际兜圈子的机会，而是直截了当地回敬了：“我不知道。”
熟悉的回答让御堂无名火起，但佐伯终于是看了他一眼。
“不过你说的对，不管你认识的佐伯克哉是谁，都不是我。”
显然对他的坦诚始料未及，御堂在他面前愣住了。
他原本有这么生动的表情吗，那念头无缘无故地冒了出来——自己都不记得了。
至少这并不是梦境。想来也知道那个神棍送给他的东西不可能这么廉价——然而知道御堂切实就站在自己面前，克哉只觉得多看一眼都是非分。所以他利落地起了身，向外走去。
“你去哪——？！”
御堂迅速地拦住了他，也对，那个人一向不识时务，从来都不懂知难而退。
好在现在自己已经明白了。
“……已经说过了。我是跟你没关系的人。”他回过头，用尽全力勾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所以，我去哪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你……”
御堂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怒色。
他这表情克哉还算有些印象，毕竟这是他面对自己时最常见的姿态——那当然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记忆，所以克哉近乎生出了开玩笑的心情——好不容易有机会看见他动起来的样子，至少给他看些新鲜的脸吧。
他没想到下一秒御堂就满足了他。
在那双通常无神的眼露出盯紧猎物的狠绝时，克哉已经错过了他的机会。他借用的身体到底躺了几个月， 不合常理的蛮力使不出，御堂就轻而易举地把他甩到了床上。随着金属碰撞的脆响，手腕上缠绕的温暖迅速冷了下去。
克哉望了望手腕上的枷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是我的东西……”
但显然他需要处理的事并不止于此。
“…如果你说……你不是佐伯克哉……”因为御堂紧紧揪住他的衣襟，气息也一味逼近了过来：“那就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啊……”
他皱起眉，眼神冷静锐利：“你是谁？” 暴雨又降下来了。 在忽然盖下来的倾盆之雨和狂澜之中，只有御堂站在原地。他衣冠不整，疲惫与他如影随形，可此刻他扬着下颌，绷紧清俊的面容，将审视般的目光投向佐伯克哉。 御堂之前展现的所有柔和都被敛了起来，他的眼睛变得沉冷，像湖面上结起薄冰。佐伯克哉感到正被洞察着，呼吸滞涩起来。他不可避免地联想到这双眼睛那玻璃般空洞的样子，只能映照出佐伯克哉自己的脸——险恶的、愤怒的、茫然的、悲哀的脸。 御堂用手指触了触自己的唇角，那里被佐伯克哉鲁莽的吻撞得有些发红，像火焰轻燎而过的烫痕，而在决绝地吻上那双嘴唇的瞬间，佐伯克哉确实是看到了冲天的火焰的，照亮一切，揭示一切，令每个角落都熠熠生辉。 而御堂现下的反应却令佐伯克哉意识到，御堂之前说“我爱你”这句话的落点并不是自己——对现在的佐伯克哉来说，这是一个没有问题的答案、是一句偷来的告白。 这是显而易见又理所当然的事情。佐伯克哉先前燃起来的悸动，是注定要被熄灭的虚假烟火。而想必现在自己脸上的神情一定十分异常，因为御堂已经防备地抱起了双臂，他皱着眉，面容在灯光下显得冷峻。 “御堂先生。” 佐伯克哉唤他，长久未曾言语的嗓音嘶哑粗砺，他看到御堂的神情微微变了，显示出倾听的样子。克哉将这个细节收进眼底，莫名生出点感慨来——他在听。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佐伯克哉和御堂的“交流”，仅仅是一出滑稽的独幕戏，他是唯一的观众，也是唯一的演员。 而此刻他在听。 佐伯克哉知道，御堂可不会相信什么失忆的鬼话。他的所有谎言在御堂面前同等的无意义，他只能坦诚以对。于是他撑着绵软无力的四肢，从床上直起身来，真正地面向了御堂。 他看到灯光摇曳着洒在御堂肩膀上，闻到到空气里还弥漫着雨的潮湿，身上的织物绵软细腻，熨帖地提供着舒适的温度，他甚至，甚至还能回忆起御堂嘴唇的触感——石榴里的这一切都真实得无从挑剔。 佐伯克哉终于来得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被禁锢在这具不能移动的躯体里。先前他以为这是一场判决，但现在看来却并非这样…… ——你以为你的罪仅只于此？ 脑海里又回想起幻象对他的指责，像是一句来自未来的宣判，而他的罪孽已经注定。 自己……做了什么？ 在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问出了口。 而御堂仅仅是沉默地看着他，这种沉默让佐伯克哉从心底漫上不祥。他突然又想到那双玻璃珠似的眼睛，在那具不言不动的人偶后面，也有一个灵魂蕴着愤怒和绝望，沉默地看着他。 有什么东西在沉默中滋长了。 然后御堂叹了口气，靠在墙上揉了揉太阳穴，佐伯克哉看到疲惫和些许的苦涩又泛上了他的眉眼。他瞥向佐伯克哉，搭在额上的手指有些抖。 “泽村。” 御堂只说了两个字，就令佐伯克哉遍体发寒。 佐伯克哉原以为这是一场判决，一次服刑。 而现在看来，这只是他的罪证。
想也知道，那个人自始至终高傲不逊坚定不移，又怎会像他妄想的那样和他一起堕落。
窗外密布乌云，仿佛即将暴雨。佐伯被放置在陌生又莫名熟悉的起居室一动不能动，像是被冻结在了时空与正负的间隙，再向着黑洞坠落下去。
他沉默着，听见门轴转动的声音，接着是什么人靠近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外面狂风吹着玻璃作响，微弱的天光散进来，从背后晕开御堂孝典肃杀的轮廓。佐伯克哉看着他——他太久没见过那双眼睛亮起光来的样子了。御堂就站在那里——站在床边，皱着眉，嘴角绷紧，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样，盯着他，身影熔进光里。
几千米银紫色的闪电奔腾着从天边落下。御堂就在这时向他伸出了手。
佐伯克哉久违地感到了一种本能的悸动。这和他每次注视着人偶御堂、掌心感受到人偶左乳斜下轻微搏动之前的恐惧略有不同。他注视着闪电——他在暴风与雷电中平静地注视着御堂孝典，仿佛蜉蝣窥见宇宙的一个缩影。御堂侧坐在床边，一点一点降下身体。那张肃丽的面容俯下来，比人偶更多几分活气，窗外紫雷映得他垂下来的那绺额发如电，却也难掩满面遮不住的疲乏与困倦。那对长睫与带着青黑的下眼睑在佐伯视野中逐渐放大，最终停留在一个可以轻而易举亲吻的距离。
雨幕被闪电撕裂了。佐伯克哉睁着眼，忘了呼吸，嘴唇干涩，似是等待。
御堂的手指抚摸上来。有那么一瞬间佐伯以为那会盖住他的视线，就像他每一次对视时对人偶做的那样，可它们只是轻柔地梳着他的乱发。御堂的手指抚摸上来——从眉骨，到眼角，再到嘴唇。佐伯几乎感到惶恐——随即失笑，他是已经认罪的囚徒，那个石榴、这个石榴中的御堂孝典，无论给他怎样的判决，他都甘之如饴。
御堂柔软的指腹如同蝉翼般摩挲着他的嘴唇。“欢迎回家，佐伯。”他听到法官说，“……你还想要睡到什么时候，快点醒过来。”
御堂沉默了一会。
“我爱你，克哉。”他这样说道。
暴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残存的雨滴落下来，滴在佐伯的眼睑上，带着余温。
怎么会这样呢？
原来是这样啊。
佐伯克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从被冰冻的躯体中解脱了出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由将御堂压在了身下。雷火在他脑中狂风过境，素来引以为傲的理智与头脑全然无用，因为爱情早已降临在他头上，他竟浑然不知。他胡乱揪着御堂的马甲，把嘴唇撞在对方嘴唇上，他已经没有资格——不，他有；他几乎毁了御堂——可这具躯体分明温暖如初；他只会带来伤害——可是御堂刚刚说，他爱他。他眼里燃着火，大脑沟回分成派系混乱交锋，还忘了解御堂的皮带，这才令他震惊中甩开佐伯无力的肢体、大步退开去。
御堂惊魂未定，甚至没顾得上自己被扒掉一半的马甲。他睁大眼睛，打量着从床上支起半个身体的佐伯，嘴角快乐地上扬——然后垂了下去。
他皱起眉，眼神冷静锐利：“你是谁？”
然而御堂当然比他仁慈的多。他尚且能知可感，所以当那个人的手掌覆过来，缠上他的五指押紧，他忽然觉得不能动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更何况那时御堂的面孔闯进了他固定的视线之中。
他感到无比诧异，自己的身体是如何维持着死水般的平静——好像一副铁棺四壁落底，把他胸口澎湃着的冲动尽数关死了。想来他有多久没见过那个人作出任何表情，遑论是如此赤裸的忧心。
他竟然是看着自己的。
话虽如此，越是蓬勃的生灵便越禁不住空洞的凝视。他当然知道御堂为何只看了他几眼就低下头，只不过他不懂那个人为何显得如此痛苦。显而易见的自己依旧是他痛苦的原因，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觉得御堂应该开心。
虽然他确实是在笑了。
“抱歉……公司里的事情太多，手续很快就办好了，然后我就接你回去。”御堂重重握了一下他的手，又徒然留下一仗抓不住的余温。然后他堂皇地向后退，语气平静到冷酷，高高在上地坠下来：“你可是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回来以后打算怎么补偿我？”
事实上佐伯克哉已经想过很多种方式，在过去的一年之中，他也不厌其烦地问过御堂，他更喜欢哪一种——不过他的讨好和御堂此时的质问落进了同一个归宿，在一潭死寂之中无谓地下沉。
没有任何回声。
“……”
周而复始地尝试着相同的事以期不同的结果若是疯狂的定义，那御堂明显比他要理智。因为他没等到回答，就没再说过话——好像很久以前他最后抛给自己的机会，一闪便逝，下落已不明。
然后他转身走了。
狭长的阴影随之在克哉眼前的天顶上漫无边际地扩散。
事到如今他依旧学不会易地而处，毕竟他注视着那具人偶无数个日夜，却从未想过他或许就被囚禁在那双空洞的眼眸之后。
倘若御堂在这里，那自然没有什么干系。纵然他有无数说不出口的愧疚和悔恨，于那人而言也无关紧要。可他走了，这无用的身躯无疑就是最绝望的监禁。那时他陡然想起御堂的感受怕是比自己的恐怖的多，毕竟自己尚能期待御堂的光顾，而自己每次转回他的眼前，怎么想都与酷刑无异。
可他还能做些什么。他不可能将那样的御堂弃之不顾。说来荒唐最初他笃定这只是御堂想出的脱身之法，不过日久经年，他意识到那或许只是单纯的报复。每一天他都感觉自己离终末更近了一步，而滑稽剧的落幕从来伴随着嘲笑。
事已至此，他早已放弃思考。死气沉沉的御堂正从他身上汲取生机，然而他对自己奉上的牺牲不屑一顾，和自己许诺的其他一起，径直扔进了坟场。他没有挣扎的意思，选择那个结局的并不是御堂。
但现在的佐伯躺在病床上，突然意识到，或许他连追上御堂一起堕落的资格都丧失了。
于佐伯克哉而言，那颗石榴算是个新的梦魇。
在那个夜晚，黑衣金发的恶魔出现在卧室的床沿边，嘴角像是被夜风扬起，压低帽沿向他致意。
“您不想救他吗？”
佐伯克哉当然清楚他指的什么：御堂还被他抱在怀里，瘦削、虚弱、呼吸低微。他的眼皮还在颤动着，佐伯克哉判断不了此时他是否熟睡，而也许再过几天，那双眼睛就会被永远地掩藏在眼睑底下，变成两座尘封的墓地。
他几乎没去在意恶魔的企图，也无暇考虑所谓的妄言拯救是否过于傲慢，自己也许并无资格踏进那个门槛。
他只是捏着那颗艳红的果实，手指用力到令它汁液流淌、芳香四溢。他将它举到唇边，连皮带肉，连籽核带汁液地咬下、嚼碎，将它的苦涩和腥甜如数咽下喉咙。
之后在朦胧的睡意和幻觉中，他不停地看到一些片段，以亲历者的身份看着：他站在某栋大楼下面，看到御堂在大雪中朝他跑来，雪花落满他的发丝和肩膀；他看到御堂和他并肩而行，扬起意气风发的笑容，彼此十指紧扣，他听到自己对御堂说：和你一起，我能把世界握在掌中。
他看到繁华的夜景，霓虹灯隔着玻璃在房间内晕染，意识到自己正站在落地窗前。这幅画面实在充满即视感——也许回过头就能看到御堂正躺在浸透月光的床上，不言不语，毫无生气。
他深吸一口气，却感到背脊陷入了某个怀抱。
“偶尔，也依靠我一下吧。”
他听到御堂轻声细语。而包容的、珍惜的感情，就从对方的臂膀和胸膛流淌过来。
佐伯克哉回身，看到御堂的脸上满是担忧——光是想象就足够卑劣了，况且他又怎么想象得出这人爱他的神情？
而自己的样子一定十分异常，以至于这个御堂伸出手，手指划过他的眼角，温热的掌心贴上他的面庞。
“你在想什么？”
这个御堂皱着眉问他，漂亮的眼睛眯起来。佐伯克哉叹了口气，覆上御堂的手背——他很久没能从他身上感觉到这样的温度了。
他凝视着御堂。
“我的罪。”佐伯克哉说。
而话音刚落，亲昵的气氛就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中消弭了，佐伯克哉看到这个御堂的眉眼迅速地冷了下去，嘴角也险恶地绷紧。灯光摇曳着，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你以为，你的罪过仅只这些？”
佐伯克哉忽然感到刺痛，是御堂的手指用力，圆润的指甲陷进了他脸部的皮肤里，留下月牙般的淡痕。
“你以为，你还有悔改的余地？”
御堂的声音低沉，像一场严厉的审判。佐伯克哉站在空旷的庭上，而那具失去光彩的人偶，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法庭的中央。
判决下达了。
此刻佐伯克哉不能动、不能言，身体和手指都被灌满了铅。他的眼睛就这样干涩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连眨一下也是奢望，而他罪恶的灵魂就此被禁锢在这具苍白的死躯里。
“……一点也不好笑啊。”
他听到御堂的声音，却连扭头都做不到。
他已经很久没有试着那样弯起嘴角了。
红酒瓶和厨房地面的瓷砖发出剧烈的碰撞声，而在鲜红的液体四散溅开的前一秒他已经飞快踩着门槛冲回到了屋里面。客厅里没有开灯，窗户都关得死死的，落地窗前遮光帘早上出门前便被拉了开，霓虹夜色朦朦胧胧从纱帘外透进来，意大利真皮沙发上人影一动不动，安坐如常。
他攥住那人肩膀，指关节凸起，快要爆出青筋。他膝盖一软，于是顺势单膝跪在茶几旁边、沙发面前。
“你刚刚、说了什么？”
房中一片沉默。
“你再说一遍、”
房中一片沉默。
“……说点什么吧……”
房中一片沉默。
“我就在这里……”
“……御堂。”
没有人说话。那具过分瘦弱的肉体只是随着他手臂来回的频率苍白地摇晃着，黑暗中细长的脖颈连接着一个头颅骨架的阴影，下颌在喉结上下晃动，像是什么时候就要支撑不住、彻底折断了似的。东京都心高级公寓的顶层豪宅隔音能力优秀到无可挑剔，不夜城车水马龙，却只能听得见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垂下了脖子。手指失了力，却仿佛被粘在那件显得过于松垮的真丝衬衫的上臂上。他借着力，缓缓站起身，抬了头，拖着脚一步一步走到客厅与厨房的交界。客厅的灯还没关，无人理会的、浸着酒瓶碎片的红酒液淌出来，他停住脚，安静地看了一会那片晶莹的红色流进黑暗中，挨着了他的拖鞋、再柔和而无可阻挡地从绕着两脚流过去。他在那里站了一会，抬脚向厨房里跨，恍惚间好像听到什么玻璃破裂的锐响。
佐伯克哉闭上眼睛，然后睁开。他看见自己没来得及关上的冰箱门，装着奶酪的袋子卡在门口，内容物有一半掉了出来，挂在冰箱外面，摇摇晃晃。
打扫完了厨房和客厅的残骸，时针早已经转到了后半夜。
红酒自然是没得喝了，他倒了两杯牛奶端进客厅，其中一杯放在茶几上，顺便把上面另一杯早就凉透了的咖啡连同杯子一起扔进洗碗池。客厅里仍旧安静，人影、沙发、落地窗甚至窗外的灯火都没有丝毫改变，早已打烊的大小商铺即便人去楼空，也仍旧不忘大开橱窗灯，照得全城一片灯火通明。他端着另一杯，把自己扔在沙发上，扭头端详人偶被身后霓灯映上些许嫣红色的脸。
……头发有些长了。
人偶睁着眼睛，只是偶尔眨一下，长而浓密的睫毛扇下来再重新扬上去。他下意识伸过手，那双睫毛在手心翕动两下，随即便安静地闭合了起来。
人偶的气息没有丝毫改变。
手从双眼逐渐下移，鼻梁，到颊侧，嘴唇，再到下颌。食指中指从喉结向颈侧横着划了不到一个指节的位置，微微用力按下去，屏着气，等了一会，感受着指腹下微弱的生命搏动。
他试着弯了一下嘴角，放下牛奶杯，撤下人偶腿上的摊子，把他横抱起来走到卧室里。
他停下了脚步。
苍白的月光下，枕头上放着一个鲜红的石榴。
一道黑影仓惶掠过长空，坠进不远处的树林里，凄厉的尖啸随之绽裂。
有些文化视渡鸦为不祥的征兆，另一些或许刚好相反。不过那些古老的象征意味早已淹没在了钢筋水泥之中，也只有远离闹市的人们才有机会听上几声。
不过那些人通常也不会在意。
“……我已经搬家到这附近了。”他对面的妇人显然不为所动，絮絮叨叨地继续着她的故事：“……有几年了吧。我的儿子还在病床上躺着，我也不敢走远。我有时候觉得他有反应了，眼皮动了，或者手指……可是每次医生来，他还是躺着。我觉得他可能只是跟我开玩笑……”
御堂抬起眼皮看了那女人一眼，有些诧异。他方才心不在焉听了许久，却没意识到声音的主人并不如他想象中一般苍老。她显然还未知天命，只是她所经历的一切不在她断断续续的故事之中，而在她的眼神里。
那让他很像找面镜子照上一照，不过那时对方却停了下来。
“抱歉，我好像说的太多了。”
御堂勉强笑了笑：“……没关系，我还在等预约时间。”
“您也是来探病的吗？”
那并不是很困难的问题，然而御堂张张嘴，话却哽住了。他不在意把浅薄的善良敷衍给陌生人，然而他却不知道这样的寒暄将会通往哪里。毕竟，如果对方有心多问两句，他便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了。
还好那时，护士从长廊的尽头走了出来。
“御堂孝典先生。”探寻的声音大抵要重上一些，在空空荡荡的大厅里便突兀得怪异，而那年轻护工似乎也意识到了，下一句出口的话就压的极低：“您可以进去了。”
御堂等得有些久了，所以站起来的时候腿都发了僵。不过那并不影响他挺直了脊梁目不斜视地向前走，步伐利落地好像为了掸去身上的目光。
郊外的疗养院总有余地造得大一点，来容纳那些有钱又不喜欢被打扰的稀少病人。不过对于昏迷不醒的病患，场面更多是给旁观者看的。那些回廊御堂走得很熟络，而站在病房门口的警卫也懈于检查这个日日光临的男人，所以他畅通无阻地踏入了佐伯克哉的房间里，首先给门落了锁。
那是他们相处以来御堂养成的良好习惯，虽然他们正经的相处时间并不长，而且眼下那习惯也显得很无谓。毕竟那男人再怎么能耐，现下也是人畜无害地在病床上躺着。
和这两个月以来的每一天毫无区别。
自从泽村事件以后就一直如此。没有医生能给出解释，御堂也并不感到意外。那人的问题岂是十斤重的课本和几个学位能修好的——虽说作为法律系高材生的御堂确实能帮他摆平蓄意伤人的指控，然而他不醒过来，那些琐事就毫无意义。
御堂搬了把椅子坐到他的床边，视线刻意避过他毫无生气的脸，下落到他略长了的指甲上。
当然没有任何动静。
蓦然间御堂想起那女人说的话来。
“……一点也不好笑啊。”他自言自语着，嘴唇却弯了一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