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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31日 木曜日 MGN】
佐伯克哉眯起眼,视线从打头压进门的专务大隈、扫过紧跟其后的常务高岛,最后落在抿紧嘴唇脸色青白的御堂身上。
因为订单数量被写混,两家位置隔了半个日本的公司,一个收到了百倍于订单数的产品,另一个则只收到了1%。被一起从菊池拎过来的片桐稔大概已经完全慌了,佐伯并没回头,却也能听得到他不停的带着颤音的谢罪声;那并不奇怪,本岛中部山陵地带的跨县运输本非易事,何况又是沉重而不易运输的饮品——即使泰半时间占据身体主导的都是自我压抑的保护性人格,佐伯克哉前前后后好歹也在饮料业干了五年,这笔单子涉及的钱款后面该有几个零他一打眼便心里有数。
“——订货数量的管理,这是交给菊池来完成的吧!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工作的吗!”
被高岛砸在面前的资料夹纷纷扬扬,纸页卷起来差点划到佐伯的脸。本多拧着脸似乎想要抗辩什么,却被片桐在前面低眉顺目鞠躬道歉:“万分抱歉,我们会马上进行核查……”
“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核查还有什么用!难道菊池连预防的措施都没有吗!”
“但是……”
“因为你们的关系,连我们MGN也被客户质疑了!这份损失你们要怎么承担责任!”
“吊车尾部门就是吊车尾部门,连这种事都做不好吗!”
“Protofiber会被你们毁掉的!”
“一把年纪了,你除了低头谢罪就什么都不会了吗!你到底会不会管理下属啊!”
片桐道歉并没能获得什么谅解,MGN高管脸色黑得可怕,口气也愈发咄咄逼人,本多咬着牙终究还是不忿,胸膛起伏像是试图反唇相讥,可踏前的脚在迈出之前到底还是收了回来。同窗好友焦虑与担忧的目光瞥过来,在佐伯与佐伯手中的错误订单中间来回转圜,佐伯被他视线扰得心烦,仔细看过一遍两笔事故订单与满载客户愤怒的投诉邮件,推了推眼镜。
面前事故的订单序号相连,出现的疏漏也不过是眨眨眼睛动下笔的谬误;客户的投诉电话大概已经把MGN洗了一遍,总公司的高层们又都是一副气势汹汹来讨个说法的架势。面对这副阵仗,别说区区子公司吊车尾部门,又有哪来的狂徒才能有无妄的自信断定自己绝不会犯错呢?
佐伯克哉露出假笑。高岛的嗓音聒噪极了,小野的指责也令人厌烦;MGN人呼吸的声音都吵得很,他一双蓝眼睛藏在镜片后,只是越过众人、看着御堂孝典:从睫毛,到鼻尖,再滑过嘴唇。那人深深皱着眉,双手环在胸前,阳光侧着投进来被宽肩挡住大半,修剪整洁的指甲将做工精良的赭色西装无意识攥出褶皱;这是再典型不过的防卫姿势,出现在御堂身上更是令佐伯一望即知。那人并没有看他,而是以强烈的眼神投向自己的老上司——而三十岁便登上大型外企部长之位的男人若还有余裕自我控制,又岂在公共场合轻易失态过。
佐伯看着他,双手将文件捋齐摞在会议桌上,微笑起来。
他的嘴角勾得诚恳,眉眼也柔和地弯成月牙;这里当然不是什么放松心情的场合,面前价值上千万的损失也足够化成巨石压碎任何人的脊梁——可25岁的年轻心脏却分明开始雀跃,胸腔里小小的气球打足了气,勒着脑子的铁箍一下被松开几环,灰色旋解出黑白,世界染上金与紫,血液满载着氧气在肺子里横冲直撞,他几乎要大笑出声了——看啊,多奇妙,这屋子这么小,人不到十指之数,竟能容纳得了全世界唯二的狂徒。
他敛起气势,半探出身子挡住还在重复着道歉的片桐,自然摆出了一副最为清丽端正的谦逊模样。他手撑着会议桌,脚下地面歪斜倾覆,全世界都被抛在身后,心搏泵着岩浆在血管中鼓动耳膜,脑浆沸腾蒸汽压着颅骨,眼中只看得见门扉之后屹立在歪曲的世界中、隔着人群冷淡恼火地扬着下颌居高临下睨过来的,某人。
除此,世界唾手可得。
深深凝视御堂一眼,佐伯将视线转回隔在中间的几人,轻微地晃动了下脖子,藏在文件下的手指随着视线一根根曲起来。事发匆忙对方又来势汹汹,原委与真相早都在虚虚实实中被搅成一团浆糊,可他佐伯克哉是什么人,又怎会有好心肠去替别人背这黑锅。说起来他终究年轻并不擅下棋,可对方的目的总逃不过名利权三字,以此为轴、想要抽丝剥茧揪出那碍事的三五俗人自不算难事,更别说他好歹也实打实干了一年多,MGN内部那点歪门邪道门儿清得很。
“请问,投诉过来的客户那边现在的处理是?”
“我们已经派人过去了,”高岛倨傲地扭过头来,“难道还要等着你们去给客户火上浇油吗?”
——高岛贤二。此人一贯嫉贤妒能,另一个时空里他就曾套过藤田的话听他描述御堂在时此人与他的矛盾冲突,等到佐伯本人一跃晋为MGN新红人之后甚至还和他有过直接冲突。若说MGN内部最恨protofiber不早日破产的人里他当然要算一个,可此人的胆子与才能可谓十分匹配,出了事情煽风点火是他专长,真要他去改订货单,只怕没这胆子。
“您说笑了,”佐伯表情纹丝不动,“只是正如诸位刚才所言,销售方面的负责人是我方,若是没有我方的人参与,是否会对交接产生影响之类,本人有些担心会给诸位造成进一步的麻烦。”
“麻烦?”仓储部份的负责人冷哼一声,“我在MGN干了十八年,我司的交接流程是我眼看着完善起来的,还从来没遇到过像贵课这次这么大的麻烦!到底是谁带来的麻烦?”
——小野修。佐伯甚至懒得看他一眼,熬了快二十年才靠抱上大隈大腿晋升到中层的无能者,脑子里除了论资排辈就是争名夺利,能在佐伯和御堂这样能人面前卖弄的只有毫无意义的年齿而已。连棋子都算不上,充其量是炮灰罢了——当然,就算是炮灰,像原始订单那样的基本材料就算作假、也一定已经准备好就等他自己撞上去了,不论这个陷害小野本人参与与否,若是事后连这种事都做不好,大隈提拔他简直是瞎了眼。
“原来小野课长对贵司的流水线做出了这么大的贡献,难怪可以坐稳负责人的位子。”佐伯笑眯眯回了一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继续道:“不知道小野课长您,对贵司与下属子公司交接时的信息核对上有什么见解?”
小野大概是没想到他不从原始订单、反而从核对流程上下手,又被嘲讽了能力,准备好的话一下被噎到了嗓子眼,气的脸上又青又白。好在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高岛见状皮笑肉不笑接道:“小野君也不要过于苛责佐伯君,想必菊池八课,是在其·他的项目上投入了太多精力,以至应接不暇了?”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递上枕头,佐伯眼睛一亮,“关于其他项目的企划,我方在半个月前提出雏形之后便再未参与,据说已经马上就到实施阶段了?至于我本人,高岛常务大概不常看protofiber的销售报告吧。”
“销售报告?”高岛果然忽略了佐伯的话中间掺进去的水,只揪着最后一句不放,“以佐伯君的意思,要卖出多少销售额才能弥补这次在金钱和信誉上的损失?”
“我想,这正是贵司叫我方前来的目的?不知高岛常务有什么高见?”
佐伯又瞄了下御堂,那人脸色极差,大概是看着事故发生而上司与部下却都在推卸责任的无意义唇枪舌剑愈发恼火——那个人为人处事,总是清正端直的。只不过还差一点。佐伯这样想。距离御堂忍耐的极限、还有真相,都还差一点。
“够了,佐伯君,你不要在那里东拉西扯了。这笔损失,你们菊池究竟打算怎么负责?”
大隈终于看不下自己的部下半天也说不到正题、反而被这毛都没长齐的黄毛小子绕得团团转的场面,手撑在桌子上阴着脸怒道。佐伯终于等到他出声,眯起眼睛观察着这位曾经亲自挖角他、做过他一年余上司的老人——眉头紧皱、眼底发黑、嗓音带着亚,的确是恼火没错,但那一副心有定计的表情,又并非损失了王牌项目之后的该有的痛心疾首。
原来如此。佐伯克哉换了个坐姿,右手掩于左肘下,一根根曲起手指。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
——大隈重元。
Protofiber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就算他再怎么见不得御堂翅膀硬了培养出自己的势力拒绝成为他的傀儡,也不会愿意牺牲王牌企划把御堂拉下去。毕竟维持目前的局势,他好歹也是御堂的上级,能分到一块不小的蛋糕;而以这样的办法将八课与提拔八课的御堂一起拍死,且不说成功率,之后销售侧接手的部门因为就算成功也会被评价是“摘了八课的果子”而很难尽心尽力,他自己也未必能分得更多的利益,徒损名声。
那么根据最大受益原则,主谋者就只有一个人。
——专务樱木备国。
樱木看准了大隈对御堂的芥蒂、不会全力保护protofiber项目组,于是收买了小野手下的一线随便什么人,修改了电脑记录或者干脆改了原始订单,给企划带来重大损失,让大隈的利益和威信都严重受创;
大隈固然恼火,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干脆利用这次事故敲打敲打愈发不听话的御堂,好歹可以挽回些许损失;
高岛好歹是个董事,地位轻易不会被撼动,对此心里是乐见其成,只是想要尽量侵占御堂留下来的势力范围;
小野急于嫁祸给菊池把责任转嫁出去、避免自己受到责罚。
佐伯懒得发笑,这种把戏那一年里这些人当他是毛头小子马鹿新进玩过不少,只是没想到换了世界线居然会被用到御堂身上。但是既然敌我已经分明,该铺垫的刚才那些你来我往里也都掺了进去,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得很了。
“大隈专务,我想现在比起在这里的无意义对话,诸位还有更需要做的事情不是吗?”
“——佐伯!”
御堂终于看不下去,在大隈暴怒之前出声制止了年轻人,责备道:“现在不是你逞能的时候。”
“御堂君说得没错,现在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佐伯打断了御堂的话。整个会议室的气氛都沉默了一秒。片桐长大了嘴,和本多一左一右,像从来不认识佐伯克哉这个人一样望向他。大隈活了五十多岁又身居高位,大概是从未被年轻人这样慢待过,整个人气的发抖,“那你说、你想做什么,啊?!”
“现在是补救的时候!”佐伯即答。
“谁来补救?你以为这是你天马行空现在写个企划书就能挽回的损失吗?!你能吗?!”
“——我能。”
佐伯克哉轻描淡写又斩钉截铁,伸手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文件放在桌中间朝着大隈的方向,心中暗道一声侥幸,面上却是十八分的胸有成竹,“如大隈专务所言,事情已经发生之后亡羊补牢,恐怕为时已晚。但碰巧的是,我正在与buyers商谈protofiber线上销售的合作事项,因为我方的出色业绩,对方的合作意向很明朗,只是还没彻底敲定,所以没有写进销售报告。”
——其实半个月前与电商的合作计划就已经几乎快要成功了,只是这计划本来是为了保送sunrise新企划的,既然御堂拒绝了sunrise,这边自然也就被佐伯搁置。相关的计划书他还琢磨着能否废物利用放在公文包里一直没拿出来,没想到用在了今日。
御堂大概也曾考虑过这方面的构想,反应极快:“buyers……电商直销?”
“正是。我们可以利用protofiber的明星效应,在buyers平台上做让利推广活动,对对方而言明星产品的促销活动可以有效提高平台上线率,而对我方而言在sunrise家庭装与新口味正式出荷之后,又可以反过来和protofiber捆绑,借用平台的曝光度做低成本的推广宣传。对于主打贩售‘概念’的新模式产品,线上直销可以有效控制成本,也更加稳妥,专务您觉得呢?”
御堂听着,眉心松解,神色不明,只转头望着佐伯克哉。大隈一边翻着佐伯刚拿出来的他之前的计划与进度,似乎颇为意动,但仍疑虑道:“……这都是些以后的事情,和现在的情况没关系吧。”
御堂嘴唇翕动,但终于还是没有做声。佐伯克哉微笑着:“——buyers最大的、辐射整个东海和关西的地区仓库,正在三重县。”
——既然所有的责任都源于“无法避免损失”,那么只要将之化为利润、让收益高于损失,责任也就自然不复存在了。
佐伯克哉挑眉看向御堂孝典,却正赶上对方眨眼。视线移动间他瞥到高岛漆黑的脸色,于是不忘笑着补刀:“当然,这要是sunrise计划顺利才行。”
大隈闻言警告地扫了眼高岛,高岛一缩脖子,瞪向佐伯克哉。佐伯视而不见,只低头一礼,漂亮的脸上笑容明艳。
他确实不擅长下棋,要他像御堂那样凡事准备周全、步步推进以大势压过去,的确只会让他颇束手束脚。
——但他擅长掀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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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31日 木曜日 MGN】
佐伯克哉挑着眉,神情和初见那个早春的上午一模一样,他身后光芒大盛,金色的阳光化作威凛簇拥着年轻人,一头金发纷乱野蛮地丛生在光里,仿佛下一秒就能融进这金子般的大日、然后肆无忌惮地将荒野蔓延覆盖似的。距离东京花见尚有数日,但窗外高天已经有了几分立夏的澄亮,湛蓝苍空与他一双湛蓝瞳色相映,熠熠生辉。
御堂孝典倒抽一口气。
他的手像是被攥住了。视线被冻住无法抽离。有冰与火在他的经络中纠缠不清。他突兀地——隔着如此久远的时空,他终于——意识寻根溯源,视网膜闪动花火,恍然间他竟抓住了在一切的一切发生之前,那间早春的办公室里,面对这个强闯进来又令他无从辩驳的不速之客,他——以及他的心,所抱持的那样惶惑而晦暗的冲动的正体。
......原来是这样。御堂闭上眼,叹息。
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