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3月14日 月曜日 MGN】
御堂孝典捏着最新的销售报告,短暂地失去了语言。
从他们并不愉快的初次见面开始,他便从未否认过佐伯克哉的优秀。此番得到机会从头再来,他也不否认自己确实在开条件时便将原本的初始销售目标再提高了一个档次——并非提升到逼那男人低头的“不可能”程度,只是在充分了解此人能力的前提下试图让自己一手策划开发奋斗现在的protofiber能走得更远——那时面对佐伯嘴角毫无温度的弧度本能感到畏惧和退缩的他这样告诉自己,坚持着高扬下颌睨视面前的恶魔。
当然,他也并不否认,那男人那张人面兽心衣冠禽兽却偏偏又华丽漂亮的脸,也确实令部长先生心情复杂。直面佐伯克哉这件事本身已足够令他心烦意乱,更何况此佐伯并非彼佐伯,他的指尖干净没沾过血,而纠缠了御堂一年的那句心心念念的话对他而言也很可能还不如一个笑话。面对此时的佐伯克哉,御堂只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想低头。
——可这个销售额又是怎么回事??
他当年在组会上的赞扬虽然确实是之后强行提高目标的铺垫,但也的确出于真心。那几乎已经创造了MGN内部新产品发售初期的销售记录,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被逼到只能用那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在刁难的方式试图迫使佐伯服软。而御堂怎么也想不到,这人自己居然还能把记录继续向上刷新,还一刷就直接翻了倍。御堂此时无比庆幸今天的组会那男人也并未出席,因为他甚至藏不住脸上的震惊之色。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佐伯克哉此人总是能刷新他的认知极限——不论是道德上还是能力上。他的思维已经抛下了正在作报告的下属,以最高的精细度将上面列出的所有数据反反复复琢磨了三遍,确认的确每一个数字、每一张图表都毫无矛盾,且逻辑自洽。御堂甚至惊诧到无法明确地感到高兴——这明明是他的企划、他的心血。曾经在和佐伯合作的初期,他曾奇怪为什么这样的人才会在子公司的吊车尾部门蹉跎三年,而现在他只觉得世间的常识对这男人大概都没有任何意义,不管他明天就进了号子还是改行去当世界之王,御堂都觉得自己不会再有多余的惊讶。
佐伯克哉很强。可御堂在身为人的欲念与本能这样形而上的领域与佐伯对抗了太久,竟差点对这一基本的认知感到缺乏实感了。久违了的与欲望、与情感无关的单纯的胜负心从御堂周天血脉中伸展开来,那双细长的剑眉扬起来,璀璨的眼中燃起烈焰。他牢牢盯着手里的报表。如同苏醒的猛虎锁定了闯入他领地的猎物,又仿佛是在撕咬某人那张不知好歹的脸。
——他突然想见佐伯克哉。
御堂孝典只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那些被自身压抑、控制乃至被强行摧毁、折断的昂扬的攻击欲与战意讽刺地竟是被凶手不加掩饰的光辉所唤醒,于是天风过境,野火纷然。御堂部长露出高傲的笑容,毫不吝啬给予优秀的部下们以赞美和奖赏,当然,还有下一个阶段的任务——他本打算在这个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噩梦开始的日子里对目标值绝口不提。当然,新的目标绝非那种不可能完成的,尤其对方还有佐伯克哉。
他现只想好好嘲笑几天前那个不像样子的自己。居然会想着反正他不是佐伯就试图把他调来当自己的下属——即使那只是一个在脑中突兀出现存活了不到0.01秒的不成计划的想法,也令御堂难以容忍。
就算那不是佐伯克哉,那也是佐伯克哉。
——他的对手。
19
【3月14日 月曜日 菊池】
是又不是佐伯克哉的佐伯克哉难得地带着一脸倦容,结束外勤推开了菊池八课办公室的门。
“回来了啊,克哉!”路过本多办公桌的时候对方用力拍他的肩膀,佐伯最近本就超负荷工作,昨晚又一直失眠,一下子没能躲开被推了个趔趄。他扭头怒视本多,对方却根本没有察觉,只是用他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笑道:“你今天真应该去MGN的!那个御堂先生,居然也会夸奖人的!”
……哈?佐伯把自己扔到椅背上的动作闻言僵直了一秒,随即揉起了太阳穴,“别那么傻笑。看来你们那边还算顺利?”
“那是当然的!”本多大笑,“那可是刷新了MGN记录的业绩!这样下去想要达到最开始提出的目标值一点都不费力啊!就连御堂先生都说了,‘以前可能轻视了你们的实力’之类的话!”
佐伯冷淡地应了一声,不出意料地得到了本多对他平淡态度的大声抗议,他根本理都不理。大概是第一次去御堂办公室要求protofiber销售权的时候没有被御堂嘲讽的缘故,这一次的本多对御堂的看法倒是不差,但这种程度的好印象毫无疑问抵不过被无理施加了一个无法达成的工作任务。昨天路上偶遇御堂时佐伯自知自己的应对并不算好,他本以为被惹怒的对方今天仍然会进一步上调之前的销售目标,而这一次他也不会再去抗议,既然对方要求只要达到就好。不过看去开会了的本多还能笑得出来,御堂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意图。不过佐伯仍然开口确认了一下:“御堂先生对销售目标说了什么吗?”
“诶,你怎么知道御堂先生提高了目标?”本多一愣。
佐伯:……
佐伯:。
佐伯:???
20
【3月14日 月曜日 MGN】
御堂孝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维持职场上基本的客套和礼貌,他的一半灵魂甚至还有余力感慨自己较之被佐伯逼到进退两难的那个时候确实进步了许多。他大概知道那是因着谁的关系,只不过此时一半的他不愿细想,而另一半则力不从心。他内心如临大敌,面上却还能稳重优雅,部长先生甚至还亲自起身将来客送出了自己的办公室,接着在看到对方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的下一刻就无视部下们惊讶或担忧的目光关上门,还不忘拧紧了两重门锁。
终于独处在密闭空间中的御堂孝典嘴唇颤抖,手臂颤抖,膝盖颤抖,他整个人都在颤抖。重新研究一遍的报告书凌乱洒在办公室地面上,他也不想去捡——他甚至以为在锁上门的一瞬间自己就会整个人摔在地上。可这双没经历过凌辱囚禁的腿还尚有些力,居然还能支撑他走回去,端正坐回自己的办公椅上。
御堂脸色发青,放在桌面上的双手神经质般反复紧握成拳。从今晨踏进MGN大门开始——或者说从早上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他便绷紧了神经,甚至在找回自己战意之前都下意识地畏惧到想要悲鸣。即使理智反复强调着现在的自己比起一无所知的佐伯更加料定先机,即使他从穿越的那一刹那起就理解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可心这东西,从来也不是靠理智就能完全控制得了的。眼看着这糟糕的一天终于过了大半、他可以回去没在公司登记也不可能被佐伯找到的新公寓里躲起来用沙发把门顶上,居然还是听到了那个御堂大概十八辈子也不想再听到的词——从被躲着他的佐伯踢过来的同事那里。
本多宪二造访MGN的原因是上午开会结束后落下了文件。如果这个理由是佐伯提出,御堂不仅一个字都不会信,还会狠狠嘲讽他居然连像样的借口都不会找。然而经过半个月的接触,御堂已经完全理解了本多此人只是个单纯的笨蛋这一事实——御堂向来信任自己识人的眼光 ,虽然很显然,他意识到了某人的危险,却对具体程度估计得明显不足。
而这个单纯的笨蛋临走的时候居然邀请他这个顶头上司去喝酒——用词还是说要“招待”他。
听到这个词的瞬间工作着的御堂差点把鼠标都差点扔到地上。部长先生平静的脸迅速龟裂染上惊惶,随即面具的碎片又被本人强行粘回一起。他的确做好了和佐伯重新一决胜负的准备,但这绝对不包括在性关系的方面。
他当然谢绝了本多的邀请,好在对方像是只是突发奇想,倒也没做纠缠。这倒的确不像是受佐伯的指使,强自冷静的御堂这样分析着。佐伯克哉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家伙。御堂不知道他是否曾想过将第三个人扯进这段关系,但如果这个邀请的背后是佐伯,只是这样的拒绝绝拦不住他。
而无论佐伯如何选择,至少御堂这次都能更进一步明确他留下那句话、还有对他的这个人的,更真实的模样。
21
【3月14日 月曜日 菊池】
佐伯克哉盯着新的工作计划上那个只要顺利进行就一定能够完成的数字,再想起刚刚本多转述的对方的夸奖甚至还有奖金,只觉得不光是头在疼,全身所有骨头都跟着疼了起来——这当然是一边被套话一边还砸他肩膀的本多的错。
佐伯所认识的那个御堂孝典,可不应当是这么通情达理的上司——他刚这么想,便带点自嘲地笑了出来。这当然绝非御堂孝典出了问题——毕竟无理取闹反复挑衅的一直都是他佐伯克哉才对,御堂的行为至多只是尊严受损下忍无可忍的绝地反击。他是御堂的祸星,他想并且也确实毁掉了御堂,而御堂失态的行为也大多都是因着他的缘故——看吧,只要他佐伯克哉不出现,御堂就还能做那个高贵冷淡优秀的“正轨”上的御堂部长。
那并不令他满足,可佐伯克哉也没资格再去索求更多了。
那边本多还在大声嚷嚷着晚上要出去喝酒庆祝,而佐伯毫无兴致。他头痛欲裂,今天——这个日子里他一点都不想和别的什么人一起喝酒。而当然,他没理由、也不可能,重新去找御堂。
22
【3月14日 月曜日 MGN】
御堂孝典在办公室等到了下班,也没见到第二个声称要“招待”他的人或者电话。
这大概似乎或许可以近似看作那个邀请并非这个世界佐伯的什么阴谋。虽然御堂也想不出,自己目前和这个佐伯只见过两面说话不超过十句,对方到底有什么理由来对他搞阴谋诡计——总不会是一见钟情?
御堂把脑子里荒唐的玩笑驱逐出去,理智告诉他这真的只是没什么社会经验的莽撞年轻人一次玩笑一样的邀请。然而糟糕的是,感情却告诉他自己对此并不高兴,或者说,并不只有高兴。
御堂觉得自己快疯了。
在遇到那个魔星之前御堂一直最以自己的冷静与缜密为傲。虽然这种自傲着实栽在了佐伯不按套路的一通乱拳之下,可即使等到他终于能够试图反思事情的始末和自己的态度,却仍旧感到难以理解——无论是对佐伯,还是对他自己。他本以为在代表L&B签字的那天重新去见佐伯能将这一切孽缘纠葛划上终点——可连上天都不给他解明的机会。那么就干脆当成什么也没发生过——可不论是工作也好感情也好回忆也好御堂这个人自己也好,又到处都能看见佐伯克哉的影子。
虽然早就被释放,却无法向前、一直被困在那句话、那件外套、还有那份梦魇般的莫名感情之中的,正是御堂自己。
御堂咬紧了牙,闭上眼睛。
——太难看了。
他想理清自己的感情,同样也想理清佐伯的。可无论是解析佐伯克哉的思维回路,还是和他重新对决,对对手一无所知都是绝对禁止事项。然而他对那个佐伯的了解着实寥寥,而更糟糕的是,他甚至不知道那个佐伯克哉的事情,究竟能不能套到这个佐伯克哉身上。
那个佐伯克哉已经看不到了,这个佐伯克哉现在正在躲着他,他不知道原因,又没法自作多情直接去问。
而现在恰好有个现成的笨蛋情报员送上了门。
御堂孝典睁开眼睛。他扬起下巴,握住了外线电话的话筒。
23
【3月14日 月曜日 新宿】
佐伯克哉今天也无视了下班前本多宪二心血来潮的邀约。
星期一的居酒屋晚上人还不算太多,至少没到令喜静的佐伯无法忍耐的程度。佐伯算不上喜欢喝酒,更是没有耐心应付本多的大嗓门,但至少待在人群密集的地方能让这个从里到外都已经烂透了的自己能下意识装得像个人。头实在太疼了,他没办法工作,却也不知道如果继续待在空无一人的家里,自己能做出什么、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只是一夜没睡又做了个春梦而已——佐伯自己都嘲笑自己的矫情。连被折磨日久的御堂都能重新站起来,身为施虐者一方的自己居然会这么不像样。此时他无比庆幸他的御堂永远也不会再次看到自己——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御堂,佐伯自己也绝不愿意在对方面前表现出哪怕一点点软弱。
至于这边的御堂,他只要再也不出现在他面前就好了。这和佐伯原本打算的区别不大,真说起来,倒像是他白赚了两年。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佐伯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是本多的又一条邀请。他本来懒得看,可又实在想找点随便什么事情——比如回邮件——把自己的思维从某人身上移开,于是点开了手机。
「克哉:
我们去七轮烧肉,一定要来啊!有惊喜!
本多」
……这还真巧。佐伯扶住额。本多找的地方就和自己正在喝酒的这间在同一条街上。
佐伯冷静地发了个不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转头就走。虽然在店里的话碰不上面,但既然写了“我们”,那这些人就一定会喝到二次会三次会,很大可能喝到佐伯所在的这家店里。虽然他从来没有向他人报备的义务和意愿,但被本多的大嗓门追着数落也毫无疑问对于缓解坏心情只能适得其反。至于本多所说的“惊喜”,佐伯更是毫无兴趣——大概是什么新品种的黑暗咖喱吧。那完全不是惊喜,只能算是惊吓。
他整了整衣服掀开帘子出了店门,可惜下一秒就发现自己的时机抓得实在不巧。
面前一辆出租车正好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了两个人,一个黑炸毛的大块头正是本多,而另一个——
西装笔挺、皮鞋铮亮、发型一丝不苟、腕上一只表就顶的上新宿这条小巷里喝酒的随便一个上班族几年工资、活像是迷了路误入进下等人世界里的部长先生也正好抬头看见黑着脸的佐伯克哉,整个人直接僵住了。
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这的确是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