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3月2日 水曜日 MGN】
御堂孝典一点也不想和佐伯克哉同时待在办公室这种狭小的封闭的私人空间。MGN的办公室给不了他任何安全感,当然,会议室更给不了。
他首先排除了安装录音笔或者摄像头这样的计划——若他敢一开始就报警,最后也不会落到最后无牌可出的地步。不过即使从头再来,御堂也并不想冒着上法制晚报的风险押上后半辈子报复佐伯克哉这种人渣——而最糟糕的是,他不会报警这件事彼时佐伯显然也同样心知肚明。
即使他已经为佐伯克哉的某句话困扰了一整年,即使如今的佐伯克哉尚且没有理由犯下兽行,但御堂很显然没有将自己置身险地的兴趣,他扫了一圈外面办公的开发部社员,“野见山君,把手头工作做完之后请来一下我办公室。”
——嗯,这个最壮最凶,还是自己最听话的嫡系。御堂孝典自认做好了万全之策,顺便把屋里的会客沙发挪到了离办公桌最远的地方。虽然他并不打算请佐伯坐下去长谈,可那个男人向来自说自话,不得不防。
然后御堂看见了被助理领进来的本多销售员的脸。
13
【3月2日 水曜日 菊池】
佐伯克哉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如此厌烦御堂那个每周都要找他汇报一次的规矩。
挑衅御堂、压制御堂、看他吃瘪之后愤怒不甘地瞪着自己的样子曾经是刚刚找回自己人生的佐伯至高的愉悦。紧接着御堂一招失算作茧自缚,佐伯接触御堂、甚至出入御堂家中,便再和那些职场规矩彻底无关。彼时的御堂面对自己的态度从屈辱愤怒逐渐鞣进了恐惧逃避,佐伯日渐焦虑,却又不知如何缓解。而即便事到如今,只要一想起那时的——“现在”的御堂西装笔挺微微偏头扬起修长的脖子、嘴角勾出的那个三分睥睨七分轻蔑偏还带着些许挑衅而游刃有余的嘲笑,佐伯克哉仍然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黑暗而甘美的战栗从后颈沿脊柱一直滑到尾椎。
——想要砸碎他完美高傲的精英面具,想让他哭,想让他屈服。灵魂中潜藏的野兽露出獠牙,它选定了另一只顶级捕猎者作为猎物,它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品尝对方脖颈大动脉中喷涌而出的滚烫鲜血。
——所以骨血里藏着这样兽类的佐伯克哉绝对不能再次接触御堂孝典。
他只要把企划做好,还给御堂一个完美的——他应得的protofiber就足够了。在那之后,他与自己,双方便都能够解脱——虽然此时的御堂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远远不需要任何解脱。
佐伯收拾好客户的材料,在本多后脚离开菊池办公楼,并努力克制着自己将本多暴打一顿送进医院然后取而代之去见御堂的冲动,拐进了和去MGN相反的方向。
14
【3月9日 水曜日 MGN】
御堂孝典在面前的人又一次被自己的追问逼到卡壳的时候,终于难以忍耐地抬手揉了揉额角。
此前御堂对本多宪二此人没什么了解,或者说托某人的福,他对自己本次企划的下属部门的熟悉程度甚至堪称自己职业生涯里的污点。拜那位“某人”所赐,在整个合作期间他对了解自己下属这件事既没有心力也没有时间,更何况企划的最后阶段他干脆被直接排除了——物理意义上。在被某人抓着手不放还当面大放厥词之前他认为菊池八课都是只会跪在地上的废物,紧跟着这认知就升级成了恶魔的帮凶——尤其是面前这个曾经数次被那位“某人”用来威胁自己、还进了自己家、喝了自己四瓶好酒的混蛋。
上星期的这个时候他曾经毫无疑问地认定佐伯这次想要欲擒故纵。他将对方手里那事无巨细一看就是佐氏出品的产品细节问题集的成因目的追根溯源追问到底,然后在这人张口结舌时借故将他教训了一通赶了出去——在御堂孝典十二年的职业生涯之中,能接得住他质问扛得住他怒火的人还只有一个,而那显然不是本多。被人当成傻子小觑的屈辱不快感在把沙发恢复原位的时候更是达到了顶峰——被特意搬开的会客沙发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唯一出场机会只是让同样迷茫的野见山看自家部长训人的时候位置更远更vip。
他以为佐伯会马上理解自己并非靠一个代理就能敷衍试探的无能者。佐伯克哉习惯知难而进迎难而上,这一点他非常清楚。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在下星期一的例会中如何讽刺出口大言之后又不敢亲自上门的佐伯——然而例会上这人居然也同样没有露面。在看到本周来报告产能问题事项的仍然是大块头这张脸之后,御堂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问题——佐伯似乎是真的没打算来见他。
御堂无法理解自己情绪上的焦躁。几乎毁了自己人生的魔鬼在另一个时空里似乎对自己毫无兴趣,这明明应该是件好事。于是他努力平复下心情,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之上。
……然而还是差太多了。
御堂擅长诘问、惯于掌控,只是以往很少有部下甚至同僚能忍受他如同质问般的刨根问底——就本心而言御堂相信连法学部出身的自己都能熟练掌握的理学常识没人看不懂,只是世人多惫懒。然而在他习惯了适当收敛和自我克制之后,却又偏偏出现了那么一个能完美应对他所有疑问甚至刁难的家伙。御堂不得不承认,佐伯克哉优秀得令人心折,优秀到即使明知他禽兽不如的自己,在和他合作后再与他人共事 ——不论对手是L&B的新晋员工还是菊池工作能力其实并不差劲的同僚,都令御堂甚至难以忍受。
御堂焦虑地揉着太阳穴,这动作却被面前的下属理解成了对生产线的不信任。擅长用腿而非脑子来解决问题的销售员豪爽地拍着胸脯说让他直接去找工厂的负责人沟通,而御堂又不方便将MGN内部的派系斗争对子公司的人明确说出来。在几轮鸡同鸭讲的对话之后,御堂终于难以抑制地怀念起那个无论自己说什么都能马上察觉出话中隐意的佐伯克哉来。
而他的理智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15
【3月13日 日曜日 银座】
佐伯克哉在看见路对面穿着酒红色休闲装的御堂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走到了什么地方。在这个时空中并不存在的那一年里他太习惯用工作来填满内心的空洞,结果这次也下意识走到了MGN楼下。他一闪身想躲,却见御堂大约也是瞧见了他,眯起了眼睛。
他太熟悉御堂愠怒的模样了。细直的剑眉扬上去,眉头微拧成川,整个人的气息中都染上紧张与不快,却又偏偏高仰着头,压抑情绪维持着那副上位者礼貌性的冷淡。整个银座的色彩全都凝结在那双优美的麓紫眸子中,在夕阳下像是闪着光华,他有一瞬间——确实有那么一瞬间呆住了。
佐伯克哉迎着迈步走来的御堂孝典,微微低下头,平光镜后的蓝眼睛弯出一个纯善而谦逊的弧度。“晚上好,御堂部长。”
御堂没有答话。他居高临下地站在佐伯面前,佐伯甚至能感觉得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他审慎的视线。佐伯知道御堂讨厌他——他曾经以为那厌恶来源于初见时自己的冒犯与挑衅,然而重头来过之后他却避无可避地意识到情况似乎只有更糟。或许御堂孝典骨子里就和佐伯克哉天性不合——他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一点,盖因他自己的情况只有反过来,他天生就会追逐御堂。
在理解了这件事之后佐伯眼中笑意更深,那只骨血中叫嚣着择人而噬的兽一口一口吞噬着佐伯克哉的存在本身,就连被拆分入腹的疼痛都是甜蜜的。捕食者近乎无穷的耐心消失了,他突然想要马上离开,越快越好。
他笑着说:“休息日遇见您真是太巧了。您是有约吗?”
16
【3月13日 日曜日 银座】
御堂孝典心烦意乱,他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人总能做出他意料之外的举动——不论是在自己做好战备后连番避战,还是在自己犹豫着打算借老友酒会缓解心情时突然出现在必经之路上——又或者在更遥远的时间,把刑法违反个遍冒着在牢里度过后半辈子的风险强迫赤门阀出身的御堂,又在御堂几乎快要绝望的时候突然扔下一句话,就此直接消失掉。
御堂厌恶一切脱离掌控之物,尤其是他佐伯克哉。身体自带的雷达预警在这人踏进他周围八百米便开始疯狂报警,然后他才看到道路尽头那头明亮的浅茶色乱发。御堂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又无从细想,他紧张得寒毛倒竖,却又丝毫没有逃走的欲望。他踱着步慢慢走到佐伯一臂远的地方,以气势逼迫对方低头,就像他每一次面对佐伯克哉时一样。
而这一次对方也顺从地低下头去——然而御堂却并不高兴。佐伯在装腔作势,他很清楚。他的微笑、他的驯服、他的良善,统统都是装模作样。
这是他所知道的那个“佐伯克哉”,却并非他想了解的那个“佐伯克哉”。
——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在这个时间?有什么企图?抱有什么目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堵塞了心内膜,可他又无比清楚根本别想从这人嘴里得到任何切实的答案。他盯着因为对方低头的姿势而被过长额发遮挡了一部分的那张漂亮的脸,审慎地选择用词:“啊啊,和东京大学时期的朋友相约在酒吧……!”
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御堂突然想起了这种熟悉感的来源,记忆碎片浮现上来,随即被焚化在汹涌的怒火之中。再次被人以同样的方式套话的屈辱感击中了御堂,可他却分不清自己究竟恼火在佐伯此前的躲避、还是愤怒于他居然真的以为佐伯不再想来招惹他。他打定了主意在搞清佐伯克哉究竟打什么鬼主意之前绝对不会再让他介入自己的生活,然而却只听对方那副令人捉摸不清的讨厌腔调低沉道:“那么便不打扰了,祝您和贵友人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
“——又打算逃吗!”
御堂只觉得自己一拳打进了棉花里,他甚至无法判断这个躲躲闪闪的佐伯克哉和曾经那个恶鬼般的佐伯克哉究竟哪个更令人生气。直到佐伯的蓝眼睛透过眼镜带点惊讶地看过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如此动摇如斯,甚至不知不觉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电光火石之间御堂也就不再掩饰,他抱着双臂扬着脖颈,用他攻击性的冷冽目光压迫着佐伯,“为什么不出席组会?”
“组会并不需要全员出席吧?”佐伯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我只是个小小的普通社员而已,御堂先生如果有工作上的要求的话,只需要传达给片桐课长就足够了。”
御堂表情紧绷嗤笑一声:“当初在我面前大放厥词立军令状的可是你。怎么,想把责任推给同僚和上司吗?”
“绝没有这样的意思,”佐伯笑容不变,不着痕迹后退一步,“正如御堂先生所见,产品宣传全面铺开后商品的销量也有了飞速的进展,不仅是小型便利店,大型超市、地铁商场内的自贩机柜台保有量的增速也十分可喜,以这样的势头完成目标值绝非难事。”
“这不是对情况了解得很清楚吗?”御堂盯着他,断言道:“你的才能绝非是连去上级公司开会都不能出席的边缘员工。——为什么不露面?”他威慑道。
佐伯顿了一下,推了推眼镜:“承您谬赞,正因为我对八课还有一些用处,在课长与同僚都不在的期间,自然应该留下处理一些可能的突发意外。毕竟若是因留守员工的处理失误而招致客户恶评,不论是贵我双方都会感到失望的。”
御堂很想给他一个冷笑,菊池八课那个不着调科长周一的时候可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吓,若非还有那个好歹有些能力的本多,他真要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和这群人浪费时间——很显然,八课的绝对主力正是当时并不在现场的这个某人。将王牌扔在家让其他人去面对上司——御堂很清楚自己在外界评价中绝没有好脾气这一项——他可不是随便任人糊弄的傻瓜。
然而佐伯克哉偏生要死拽着马鹿这两个大字,一个强塞到自己手心里,一个怼在佐伯自己那个愚蠢的脑门上。
身为企划的总负责人,御堂自然捏着让下属子公司无从反抗的杀手锏,然而他当然不可能再去重蹈提高目标值那辆已经车毁人亡的翻车的覆辙。他刚刚陷入沉默的思考,脑袋上贴着一个无形的“马”字的佐伯已经弯下腰,语速飞快:“关于本周贩售的详细情况,周一组会时再会为您详细解说。那么现在,请允许我先失礼。祝您周末愉快。”
佐伯转身,如同落荒而逃。而御堂并没有阻拦。
他在想,落荒而逃的究竟是佐伯克哉,还是他自己。